2014年8月26日星期二

阿公

阿公去世那一天,我正在考试。

“滴沥”从来没有动静的手机在早上突然响了起来。我轻轻划了划屏幕,是爸发来的短讯:

        阿公今早7点多往生了,我们会处理,你专心考试

看了这行简短的字,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,只是愣了愣,继续埋头复习我的讲义。考试进行得很顺利,好似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。考试结束后我与朋友们愉快地道别,我以为我对阿公的过世毫无感觉。直到我回到空荡荡的宿舍,与爸通了电话,我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。

“阿公怎样。。。那个的?”“死”这个字我说不出来。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,我吞了口口水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。

“早上他突然间呼吸困难。。。然后。。。。。。你要回来吗?你不是还有考试?”

“明天我就回去!”

挂了电话,情绪再也无法抑制。我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,不是那种无声地哭,我清楚听到自己的哭声,有些陌生。自从长大后我就再也没有这样放声哭过。

一个活生生的人,就这样没了。什么预兆都没有。就这样没了。。。怎么会这样。。。久久无法抚平的震惊。我居然哭得喘不过气来。

其实我跟阿公并不亲近。

印象中的阿公有着一张严肃的脸,架在鼻梁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,梳得油亮的karipop头,一件整洁的短袖格子衬衫。阿公很少说话,他从来不逗孙子说话或者玩的。小时候住跟阿公阿嬷,我老是黏着阿嬷,对阿公则是又敬又怕,因为他的脸总是凶巴巴的。只是偶尔一大清早他会带我到附近的小公园去散散步,赤脚走走凹凸不平的石头路。

“痛!”我紧咬着牙关走着。

“呵呵。。走了对身体好。”阿公远远的走在前面回头看我。我当时心里想他的脚都不会痛吗?

早晨的公园凉凉的,那里还放了一座可爱的大熊猫塑像,像游乐园一样。那是我小时候最期待的事,可是我从来都不敢开口央求阿公带我去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与阿公更加疏离了。自从阿公病了,情况更糟。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对话。只剩一句例行公事的称呼。

“阿公。”

我们三姐弟站在他的床边看他。他的双颊深深地下陷,眼珠子不住地转啊转的,软塌塌的嘴唇蠕动着说话。我们半句都没听懂。房间里虽然开着灯,我却感觉有一层浓重的阴云笼罩着,压在我的头上。我们只待了一会儿就出来,不忍再看那副只剩皮包骨的身躯。佛经喃喃地从房里的播音机中传送出来,愿这能让阿公心里舒坦些。

我记得阿公以前最喜欢吃的菜是蒸鱼和清炒菜。住跟阿公阿嬷的那段时间,餐桌上每天都必定有这两道菜。都是些软绵绵的东西,这大概跟阿公没有牙齿有关吧?到了晚上我总会看到阿公出现在洗手盆边认真地刷着手里的东西。我上前一看,是一对假牙。没有牙齿的阿公嘴唇略微往内缩,皱巴巴的。

“阿公,你在做什么?”我好奇。

“刷牙。呵呵呵”

阿公把清洗好的假牙放进一个注满水的玻璃罐子里。

“阿嬷,阿公刷牙好好笑喔!”阿嬷在桌子上选米的时候我边笑边告诉阿嬷。

“阿公就是吃太多红毛糖牙齿才会掉光光。”阿嬷从老花眼镜后面抬起眼认真地说。

“一定是阿公吃了都不刷牙才会这样。你看,我吃酱多都没事。”我咧开牙齿让阿嬷检查。

“老了就会掉了。你看阿嬷每天有刷牙也是要装假牙。”阿嬷灵活地吐出她的假牙再含回口中。

“阿嬷骗人——我不要装假牙!!”

有一次,阿公用他的老爷货车载我去附近的小学参加绘画比赛。车后面塞满了大大的铝桶,里面装着我们家自己炒制的包装咖啡粉,那是阿公准备拿去卖的。车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。我在座位上坐好,赫然发现冷气出风口下面的格子里塞满了糖果。一路上,我盯着那些糖果随着车子一颠一颠的。

“嗱!拿去吃。”要下车时阿公抓了一把糖果塞给我。我兴奋得一蹦跳下车来。

“嘿——不要这样!”阿公的声音像雷公,吓得我低下头不敢看他,小声说了句“阿公掰掰。”就往校门内跑。

“爸,阿公很奇怪哦。”

“嗯?什么奇怪?”

“为什么糖果这么小粒还要切成两半来吃?”

“这个嘛。。。”爸的手转动方向盘。

“阿公比较节省,省着吃嘛!哪里像你一张嘴不知要含多少粒糖。”
难道阿公还怕蛀牙?

我突然想起阿公认真刷假牙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。

去年4月,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。阿公还是躺着,像平时在房里睡着了一样。只是这次是躺在客厅的棺木里,一脸安详。是再也醒不来了。说是疏离的关系,在阿公离开的时候,我脑子里却尽是小时候与他在一起的画面。鼻子酸酸的。

亲情的纽带有时看起来很淡,淡得似乎谈不上什么牵挂,我们不知,其实打一出生就注定了这种相依的关系。它深植在我们体内的血液里,逃也逃不掉,像一记永远解不开的魔咒。
一年多了。我记得那天有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进客厅里。停在墙上好久。。。

——纪念我敬爱的阿公。

 2013年9月9日笔